孙立平:欧尔班这个人身上有许多谜团甚至答案
从7月1日开始,匈牙利将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任期半年。我们知道,欧尔班或者说匈牙利在一系列问题尤其是俄乌战争问题上,与作为整体的欧盟立场相左。而未来这半年,又恰好是俄乌战争的关键时刻。欧尔班在欧盟的这个舞台上,将如何作为?
趁着这个机会,今天我们聊聊欧尔班这个人。不是出于对欧尔班个人的兴趣,因为在欧尔班这个人身上,有许多谜团甚至答案。了解这些谜团和答案,对于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一些事情,会很有帮助,尤其是,在俄乌战争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右翼或极右翼的态度为什么居然与西方主流社会大相径庭(当然也有例外)?
亲俄,但他们心中的俄与我们心中的俄不一样
我们知道,在欧盟中,欧尔班是普京直言不讳的支持者,在欧盟对乌克兰提供援助的过程中,欧尔班曾多次作梗。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今世界的阵营中,说欧尔班站到俄罗斯一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欧尔班赴美参加保守派大会时,却受到美国保守派人士的热捧,其与特朗普,更是惺惺相惜。
我们知道,当今时代最大的最现实的大是大非,就是俄乌战争了。尽管美国保守派在支持乌克兰上态度不如自由派明确,总该不会把因为欧尔班挺俄而将其视为自己人吧?
在人们的心目中,欧尔班是匈牙利这个并不算大的国家的一个威权统治者,如果分个类,其与普京大体也是同一类型。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的是,在几十年前布达佩斯街头的民主抗议运动中,欧尔班是一位激进的抗议领袖。在其中一位抗议领袖遭到殴打的时候,欧尔班挺身而出,用身体帮他的同伴挡掉了致命的几次击打。
在如今的欧盟中,欧尔班可算俄罗斯最坚定的欧洲盟友了,甚至不惜承受巨大的压力特立独行。但人们可能很难想象,在1989年的时候,欧尔班曾发表著名演讲《将俄罗斯人送回家》,要求俄国军队离开匈牙利。在演讲中他愤怒谴责,“共产主义者夺走了我们的未来。”
所以,欧尔班并不是国内一些人心目中的红色形象。其实普京也不是。如果从思想光谱说,欧尔班是属于保守派或右翼,或者说是一个右翼民粹主义者。而且,他还是苏东那场巨变的推动者之一。
在欧尔班的身上特别是周围发生了什么?
无疑,在执政前后,在欧尔班身上发生了巨大变化。原因是什么?前面提到的那位游行中受到殴打并被欧尔班保护的抗议领袖,后来成为欧尔班著名反对者的塔马斯,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欧尔班的崛起是东欧转型幻灭的结果。
这里有必要讨论一个问题:在苏东转型之后,为什么在有些国家程度不同地形成了一种右翼民粹主义的思潮?
查一下资料就可以发现,在过去的30多年中,原来属于苏东集团的转型国家,从总体说在经济上获得了飞速的发展。最突出的是波罗的海三国,人均GDP均超过2万美元,其中爱沙尼亚2022年人均GDP达到2.8万美元。斯洛文尼亚2022年人均GDP 2.84万美元,波兰2022年人均GDP 1.87万美元,捷克2022年人均GDP 2.72万美元。匈牙利也还可以,2022年人均GDP 1.84万美元。
但这只是结果,其间的过程是一波三折的。一些国家,直到今天的经济状况也不尽人意,尤其是中亚的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坦、塔吉克斯坦三个中亚国家,人均GDP不超过3000美元。即使是一些经济发展不错的国家,中间也经历了痛苦的转型过程。匈牙利也是如此。这从其政治光谱中就可以窥见其问题之所在。
篇幅的关系,我们就不具体罗列他们曾经甚至今天还在经历的问题,从现在这些国家左与右的分野中,就可以看到这些问题之所在。用塔马斯的话来说就是,右派认为变革导致了国家认同和传统的丧失,政治上缺少独立性,对西方依赖过度。而左派则认为1989年以后生活水平下滑、不平等加剧以及腐败猖獗都要归咎于当年的变革。这些问题在转型之初,尤为明显。
因此,他们的现实基础和心理基础是共同的,只不过归因各异。但两者往往都带有不同程度的民粹主义的色彩。
这样就造成一种看起来很吊诡的事实:一方面,由于在转型过程中出现的种种不如意现象,使许多民众具有一种幻灭感和失望的情绪,甚至怀念转型前的时代;另一方面,如果真的要他们回到过去的生活和体制,他们又无法接受。
所以,《纽约时报》曾经用这样一句话来评价欧尔班,“没有人比欧尔班更能体现后共产主义东欧的愤怒方向。”
很多主义都是对社会情绪的一种系统性整理
达伦多夫在分析转型期社会心理的时候,特别注意到这样一类人:他们停留在新旧之间的半道上的人,既丢失了旧东西,而又找不到新东西,因此,他们特别容易掉进要把这两种世界的最好部分结合在一起的虚假承诺的圈套中。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民粹主义在这些社会有如此深厚的土壤,而且往往与民族主义联系在一起。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都曾经经过过过去那段长达几十年的意识形态洗礼,他们习惯于从整体的历史中寻找和获得自豪感或心理补偿。
这就造成一个结果,出于对现实的失望,他们要从历史中寻找安慰,但他们又不想回到直接的过去,这就只能寄情于更早的历史。因此,在这样的国家,人们很容易看到的,就是民族主义和国族自豪感的复兴。欧尔班在其执政后的生涯中,特别强调匈牙利不同于西方,强调匈牙利人并不真正属于欧洲,也不真正属于西方。他想推崇一种很古老的价值:种族纯洁性。它不欢迎任何外国人,也不欢迎任何外国援助,还拒斥一切外国文化的影响,对女权主义尤其排斥,反对环保主义以及拒绝马克思。
这一点在俄罗斯和普京那里也是如此。
而无论是为了在历史的纵轴上形成新的民族国家认同,还是在现实中应对种种问题与挑战,威权主义都对他们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前面我们说过,欧尔班曾经是一位自由主义者。但在他走入现实政治的时候,他认为,自由主义民主不能保证竞争力。他在2014年对罗马尼亚的一群匈牙利人发表演讲时这样说,“当今最受欢迎的令人思考的话题,是试图理解那些非西方的、非自由的,非自由主义的民主制甚至或许不是民主制的制度是如何仍能让实施这类制度的国家取得成功的。”他说,“我们必须放弃自由主义的组织社会的方法与原则,以及自由主义看待世界的方式。”
有人将其称之为一种不自由主义政治(illiberal politics)。
保守主义,守势者的报团取暖
欧尔班在美国保守派群体中受到青睐欢迎并不意外,双方持有共同的价值观和立场,过去我曾经将其称之为当今国际政治中的一条暗线。如果不理解这条暗线,我们对世界上的一些事情就会觉得不可思议。
正因为如此,在我们看来,匈牙利的体制并不是一个真正民主的体制,欧尔班本人,也可以被视为一个威权主义者或独裁者,但是美国保守派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将欧尔班视为模范领袖,认为欧尔班领导的匈牙利是“欧洲保守基督教价值观的堡垒”。欧尔班修建移民墙阻止移民涌入欧洲的政策受到了美国保守派的一致好评。美国右翼媒体福克斯新闻名嘴塔克-卡尔森曾受邀参观过匈牙利的边境墙,并称赞称美国应该向匈牙利学习。
其实,你只要看看这几年这些右翼领袖的频繁往来和亲热交往,就不难发现在政治领袖之间很少公开表达的惺惺相惜和心有灵犀。
这让人不能不想起普京在2021年10月21日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全会上那个长篇演讲。在这个演讲中,普京除了正面阐明俄罗斯“温和保守主义”的国家哲学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对激进进步主义和人们所称的西方白左的批判。如果隐去这篇演讲发表的场合以及演讲人的身份,我们说这是出自一位西方保守主义政治家或学者之口,人们也许不会感到奇怪。
当然,有人认为这是普京在西方争取支持的一种策略性表达。这个看法我不完全同意。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考虑,但一定不能忽略在整个世界左翼越来越成为一种政治正确的环境中,右翼的保守主义之间形成的这种亲和的纽带。这就是我说的那条暗线。这条暗线有时会被某些国际上的重大事件所遮掩,但其存在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而且这个事实有时会起到重要的作用。
即将进行的法国国民议会选举,之所以能牵动那些关心俄乌战争人们的心,原因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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